封了，興許是想防止好事的宮人偷偷進來打擾三公主留下的陳設吧……”

“阿蓖，”楊戩忽然鄭重其事地叫了她，“當時講完李夫人的傳說，寸心說什麽來著？”

阿蓖被打斷了話音，也不覺得怎樣，毫無卡頓地背書道：“‘能保住一位真正心系蒼生的天神，我也算間接為三界略盡綿薄，值了’。”

“不是這句。”

“‘我得以長長久久住在他心裏，也不枉餘生做個禁足西海的庶人了’。”

哢啦一聲極輕微的脆響，阿蓖還以為楊戩把什麽東西掰斷了，卻見他手裏只有一張小箋而已。

“你再說一次。”

阿蓖又機械地背了一遍。

“再說一次。”

阿蓖又背了一遍。

沈悶低沈的笑聲從楊戩的胸腔裏震顫而出，帶出幾分克制的淒然，“我楊戩算什麽？說好聽了，什麽司法天神、三界功臣，人人怕我；說不好聽了，就是個仙凡生的孽種，從不被那些老神仙正眼看待。就數她最傻，還以為我心裏是什麽好地方，她怎麽這麽傻，啊？”

“公主說過，”阿蓖好像說話說出了經驗，不但能順順當當地把準備好的腹稿背出來，還能根據楊戩的言語自行發揮出幾個長難句，“楊戩行走在黑與白的交界，過得太苦了，她從前不能體諒，深覺內疚，願來世再嫁人時，能做一束晨光，照進夫君心裏的黑夜。”

一語入心，楊戩巋然不動的神色猝不及防地失守，流露出發自肺腑的詫異與動容。以他混跡官場的經歷，聽人說話差不多信一半就得了，另一半能信多少要視對方心性立場而定，此刻聽見不谙世事的阿蓖麻木地轉述出感人至深的幾句，他卻信得徹徹底底，信得毫不存疑。

他聽見了，他聽懂了，即使他對她一直不夠細心，即使他對她一直不夠溫柔，即使他最終當眾拋出一紙休書，她還是願意做他灰色生命裏的晨光，只為第一時間照亮他的殘生。

“阿蓖，你再說一次，她當時，說了什麽來著？”

“公主說，長長久久，住在他心裏。”

楊戩墨眸如星，薄唇輕啟：“她要我心裏的一席之地，我要她全部的往後餘生。”

……

瑞燭高懸，明壁照影。

龍王親自引著一個頭戴長翎紫金冠、身著黃金鎖子甲的人物往百宴堂來。那人物自帶一股張揚傲氣，竟比剔透宮殿還要明亮耀眼。

“老龍王！你這龍宮雖不及東海那個氣派，卻也別致得很哪！”

孫悟空三步兩躍，這兒摸摸那兒瞧瞧，歡喜於色。

不同於東海龍王的熱情逢迎，敖閏只是不鹹不淡地謙言幾句，又略顯嚴肅地感謝鬥戰勝佛雪中送炭、仗義援手雲雲。

百宴堂內早有兩排侍女恭候，幾位太子公主已在席上恭候著，一個雍雅婦人從正座後的屏風處轉出，親自迎上前來。

孫悟空合十一揖，笑道：“俺老孫有禮了！”

一個頭戴圓頂直腳襆頭的老官侍立在正座旁，龜背駝身，也向孫悟空見禮。

“龜丞相！幾百年不見，背越發駝了！也該出去走動走動，強健老胳膊老腿兒！哈哈哈，二位公主，一把歲數了還是那麽年輕貌美！”

一路插科打諢，孫悟空朝邀他高坐上首的龍王隨意擺了擺手，躍到空著的次席上翹腳坐下。傲慢脾性仍在，但他畢竟不是八百年前那個自號“齊天”的妖猴了，覺得遵一遵禮數也沒什麽不好。

這廂眾星捧月地同孫悟空閑聊，百宴堂的浮雕大門再次開啟。大太子敖摩昂已換上一襲高貴的淄色錦衣，身子側過讓開一步，朝身後之人展臂做了一個“請”的手勢。

滿堂熱鬧笑語驟然歇了，眾人都心照不宣地意識到另一位貴客的到場——傳言中的西海三駙馬，褒貶分歧到極致的二郎真君，群妖聞風喪膽的三界戰神，萬仙之上的司法天神——座席上幾雙眼睛齊刷刷望了過去，就連殿側伺候的一眾宮女也都不約而同地悄悄擡眼一瞥。

來人一身低調的素白便裝，寬大的袖口隨從容的步子無風而動，右手輕握著一把漆骨折扇，額間並無神目顯現，溫雅清簡到極致，卻絲毫不減骨子裏透出來的威勢。

孫悟空瞧見楊戩，先是詫異地“哦”了一聲，眼睛軲轆轆一轉，選擇靜觀其變。

滿堂幾十號人斂聲屏氣，緊盯著迎下去的龍王與神情淡然的楊戩，等著看他們究竟作何反應——若按品階，自然是龍王向司法天神行禮，可若按親緣輩分……不，他們之間早已沒有親緣輩分了，只有分擇不清的恩恩怨怨。

卻見兩人同時擡臂，一個行的是官禮，一個行的是晚輩禮。

寂靜的大堂上立時傳出一陣吸氣咋舌之聲。

孫悟空對別人家的閑事不感興趣，也心煩那些八卦小宮女的大驚小怪，只是原不知楊戩會來，低頭瞟了一眼自己的好座，自覺不大客氣，但不客氣歸不客氣，這座既然已經坐了，那是死活不能再讓給楊戩的，便先斟了酒，舉杯道：“二郎小聖，一別十八年，風采依舊，風采依舊！”

說起來，孫悟空也是個聰明絕頂的，做事全憑一己好惡，當年助著沈香時被楊戩算計慘了，後來得知楊戩捋虎須改天條的大計，正對了自己的胃口，較勁的心也就暫時拋開，看他看得順眼起來。

不多時，姚老四、郭老六和哮天犬也入了席。一路粼裙宮女垂首托盤，將一道道山珍海味擺上各個玉幾。

“西海大捷，少不得諸位上仙援手相助，老龍代西海上下謝過，日後若有幫得上的，西海雖能力微薄，也必定湧泉以報。”

“應該的，應該的！只要能讓無天那廝不痛快，俺老孫就痛快！幾百年沒這麽捉弄人了，這幾日和小白龍把那九頭蟲騙得團團轉，過癮，過癮！”孫悟空拍著猴掌大笑，又問：“俺老孫怎麽沒見小白龍，他怎麽還不來？”

敖摩昂道：“三弟不喜熱鬧，在道場清修，特意叮囑小龍好生陪勝佛多喝幾杯，還望勝佛勿怪。”

孫悟空想起當時自己與敖烈一起從敵營殺出來，敖烈並未回宮，自然也不大可能專程“特意叮囑”敖摩昂這些小事，顯然是敖摩昂自己的美意了，只怕自己那師弟“不喜熱鬧”是假，與龍王的父子隔閡是真。

西海合宮大宴，樂舞齊備，表面氣氛熱烈，可席中人大多興致缺缺。別說前來調查始末的太白金星前腳剛走，就是單論敖寸心那一件事也足以讓人食不下咽了。敖摩昂心不在焉地夾著菜，等待酒過三巡的禮數盡到之後開口談正事。

孫悟空可沒有敖摩昂那樣的好耐性，心裏有事就坐不住，縱身躍到楊戩跟前，按住他正在斟酒的腕子，瞇眼笑道：“我說二郎小聖，這次臥底敵營，俺老孫打聽到一個新鮮事，你聽不聽？”

楊戩神色不動地掙開，將酒續完，“不聽。”

“好啊，你不聽，俺老孫也不稀罕跟你說！這兒這麽多人，俺老孫說給他們聽！”

廣力菩薩

先前西海交戰十餘日，外面的消息不容易進來，西海龍王在這天送走太白金星後才得知了禦旨通緝敖寸心之事，開宴之前又聽敖摩昂簡要闡明了與楊戩商量出的對策，此時正借著敬一圈酒的功夫將腦子裏的亂麻盡量梳理出個頭緒，還未等他想好，場上局面就被突然喝興奮了的孫悟空先下了手。

“楊戩，俺老孫聽黑蓮宗那幫畜生說，那個姓鳳的妖女同你有些恩怨，你還不止一次出手救過她，是也不是？”

孫悟空說話向來隨心，邏輯跳脫和單刀直入是其兩大特色。饒是楊戩已相當了解孫猴子的脾性，乍聽他這麽一說，還是不由得目光微凜，暗忖：自己出手救過她三四次不假，卻無一不是低調速決，怎麽遠在天邊的孫猴子會知道，還有多少人也捕風捉影地聽聞了此事？

楊戩擡眸瞥了孫悟空一眼，將舉到一半的酒杯又放回了幾上，“是又如何？”

見他這樣痛快承認，孫悟空倒是一楞。若說楊戩會因為某種原因而對敵方頭子手下留情，孫悟空可以理解，但他眼裏容不得沙子，有什麽膈應心事非要當面掰扯明白才行。他單單聽說這件不大不小的事時倒不覺得怎樣，只是後來又鬧出了敖寸心與楊嬋的奇案，兩樁連在一起，讓他心裏癢癢。

楊戩大約也清楚孫悟空的用意，未必是真懷疑什麽，無非想聽自己給個答覆，只是，連孫悟空都或多或少地放在心上，那麽三界之中還會有多少類似的疑慮？

楊戩不便透露鳳雲瑤的要緊身份，只向孫悟空點到為止地表明了立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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